枣红的色泽,黏软的口感,瞬间融化的甜蜜。我轻轻咬着这上海特产,甜腻中泛起淡淡的微酸,一直蔓延至心里。
那年的夏天,他被父母从老家接来深圳。他和童年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没变,依旧看似黑亮的头发像灌木丛般粗野蓬乱,剑一样凌厉的浓眉。他的双眸在看到我的那个瞬间焕发出异样的光芒,干涸的双唇颤抖着像皱起的树皮。他的腿还是不好,走起路来一上一下很滑稽。他拎着一盒东西朝我走来,乌黑的双手逼近,我闪躲不及,我是厌恶他的。“辰辰啊,这是我来之前特地到上海给你买的枣泥软糖,可甜了,你尝尝呀!”他说着还一边剥了一块往我嘴边送,我失措地接过,然后躲进房间:“谁要吃这种东西!”那一块色泽发亮的枣泥软糖掉进了垃圾桶。
为什么这样讨厌外公?表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问我。记得小学三年级那次的除夕夜,我和表妹在房内玩耍,突然听到外公怒吼般的咆哮和不断的泣声。我怯怯地躲在门边看,他打了外婆,不带一丝感情地,外婆坐在一边抹眼泪,爸爸妈妈和小姨大姨低垂下头、一言不发。“你以为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吗,分开住,钱分一半!”他冰冷的声音撞击我小小的心灵。当他终于发现了我时,我头也不回地跑掉,就像我对外公的喜欢也在那一天丢掉,一去不复返了。
过了一会儿,父母出去了,屋子安静了下来,我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写着作业。门“吱”一声开了,是他,我眉头紧皱,用余光看他。“嘿嘿,你放心,我就看看你,绝对不吵到你。”他笑着,神情似又带了一丝紧张。我无奈地点头,他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点起一根烟,吸了又吐,很快烟雾就在我身边萦绕不去。三个小时过去了,每小时就抽了两根,我忍无可忍地起身摔了手中的笔:“你的老毛病怎么还不改!已经打扰到我了,你能不能出去啊!”他怔在那,空气仿佛凝固了,然后他摁熄了那火苗,先前注视我的眸中的星光黯淡了。他一上一下地走过我的身边,我听到他说:“我出去,我出去。”门,静静地合上,屋内的烟气没有散去,我立在原地发呆。
内心忽然无法平静,眼前闪过他瞬间苍老的背影;闪过他黯淡无光后空洞的眼眸;闪过他不稳的脚步。我是不是太过分了?轻轻推开门,我想知道他此刻的表情,却在下一秒,双脚无法动弹。他半蹲在我的单车旁边,手上拿着工具,密雨似的汗珠固执地悬在眼前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他抬起手去擦,却不知手上的黑油在脸上形成了油画。阳光轻轻笼罩着他,我才发现他染黑的发丝中有道刺眼的银光。他每过几分钟就轻轻按按自己的腿,喘着粗气。
“你在干什么。”我忍不住出声,他惊诧地望向我,随即露出我熟悉的笑容,温暖的慈爱。时光蓦地追溯到小时候,我坐在他的膝上嚷着要他给我讲睡前故事,他拍拍我的头,给我讲故事、念儿歌,同样的笑容,千篇一律的爱,直至我在他怀中睡去。“你爸妈说你单车坏了,正好我来了,就帮你修修。”他低头准备继续却又见我还未离去,嗔怒道:“快学习去呀,别被我打扰了。”我转身,还没意识到眼泪浸湿了脸庞。
他回去的那一天,下着大雨,天阴得可怕。爸妈打着伞,小心翼翼地扶着他,我站在门口看他雨中歪歪扭扭的身影,看他在雨帘中发白的头发,默默。他忽然停了下来,回到我面前,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,激动地对我说:“你一定要好好学习,别跟外公一样,没文化、讨人嫌,外公走啦,不再打扰你啦!”待我回过神,他的背影已成为朦胧的一点,我静静远望,直至他彻底消失在雨幕中。
我冲回房间,翻出那盒已经放了许久、未曾动过的枣泥软糖,上面已然是一层灰。我剥开糖纸,轻轻咬着,蜜糖在口中渐渐融化,甜蜜中泛起了淡淡的微酸,从心间缓缓淌过的爱将我紧紧包裹,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。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,你怎么这么傻?!你一次次在这个老人的心上划上伤口,一次次被厌恶遮住双眼,你恨着他,但你可曾注意过他眼中一成不变的爱,你可曾注意到他对你无法被阻挡的关怀?!
我手持未吃完的枣泥软糖,跑入雨中:“外公,原来枣泥软糖,真的这么甜、这么好吃!你听到了吗?”无人回应,只听雨滴敲击在地上,敲击在心上。脸上传来滚烫的温度,我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让我眼前一片迷蒙。
小小的枣泥软糖,浓缩着我无法回应的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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