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○○六年二月一个下雪的夜晚,我初次游秦淮。我上了专为游客准备的游船,由于下雪的缘故,偌大的游船只有我和船夫两人。在夕阳隐去,华灯初上的时候,船开了。于是桨声汩汩,我开始咀嚼那摇晃着蔷薇色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。
船在桨声灯影中缓慢地前进。夜幕垂下来时,岸边和大小船只上都点起灯火。从船窗观赏河道两旁的灯,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。船窗的玻璃上被照的散发出微微的黄色。
夜晚的秦淮河寒气逼人,于是我从桌上拿起一壶热黄酒,独自酌起来。喝了两三杯后,身上暖暖的,头有些晕眩,眼中微微有些湿润了。我放下酒杯,站起身子,半合双眸,跌跌撞撞地走到船头。
我依偎在船栏杆上,看水与灯的完美结合,感觉就如同“一叶凌波缥缈,过三十六离宫,遣游人回首”。任风在脸与头上疯狂的抚摸。我从衣服中取出手帕,缓缓地拭干了眼泪。
我放下手,将其轻放在栏杆上,双手无力地握着手帕,眼睛开始不听使唤,一阵寒风吹来,不觉让我浑身一抖,手一松,手帕随风飘入河中,我不觉一惊。往前紧走一步,去抓手帕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
不知怎得,耳边突然传入《玉树后庭花》的曲调,身子已经站不稳,有些飘飘欲仙之感。就在这时,一位轻妆淡抹的华衣女子出现在我的眼前,衣着中透出几分明代女子的装束。她的脸旁被这秦淮河散发的烟雾所缠绕,烟雾在彩灯的渲染下,显得五光十色,她的脸深藏在其中大有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之感。这仿佛便是仙境。我回头,自己也早已被烟雾所缭绕,这就是仙境!
华衣女子发话了,那声音温柔且刚毅,如同是从天际传来的一般。“姑娘,你喝醉了。”“我没醉!”我很固执,“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‘我醉何如’。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‘去’!”我失去了平衡,慌忙向后退了几步。
华衣女子赶紧上前,将我扶到一把椅子上。这时我似乎看清了她的脸,我不禁大吃一惊:“你,你是柳如是,柳姑娘!”她并不回答我,而是后退几步含笑对我道万福。礼毕,她转身要走,我急了,慌忙扯住她的衣袖,她微微回眸一笑,那张脸就有如“殢云尤雨,有万般千种,相怜相惜”。我不禁浑身酥倒了。
她抽回衣袖,还是不理我,径直坐到船头上。我终于看清了,在烟雾缭绕中摆着一副琵琶,她弹起曲子来。弹了一阵,她唱道:“凭那七朝文物旧江山,天如水,水如月,月圆未有时。千古斜阳,谁问长安,谁凭栏。且听旧曲,玉树后庭花满枝……”
一曲终,我拍手鼓掌道:“好,此乃仙境之音!难得!我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听此佳音。”她又行礼道谢:“在此竟遇知音,可惜‘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?’可惜!”
“今日难得遇知音,在此以灯、水与船为证,饮下此杯酒,你我结拜姊妹如何?”她含笑问道。我开始犹豫,柳如是毕竟是一名秦淮妓女,即使她再有才气也不过只是一介妓女,我毕竟不是钱谦益,竟敢与一名妓女拜堂成亲,并给爱看书的柳如是修建了藏书用的绛云楼。钱谦益一位翰林中的奇才,柳如是一名美丽妓女,社会地位悬殊如此之大。比起钱谦益我真是自惭形秽了,我无法蔑视社会规范。
当我还在犹豫时,她好像看出来了,她勉强笑笑。我却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到晶莹的打着转儿的泪花。她用涩涩的声音,款款深情的对我说:“既然如此,那就算了。”说完之后,她便转过身。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,于是只剩下沉默。
过了好久,我忍不住发话了:“带我去看看你家的绛云楼,如何?”她没有动,依旧呆呆地站在船头。我只得叹了口气。
半晌,我的语音仿佛穿越了好几个世纪刚刚被她听到,她回过头来,笑着点了点头。她摆了摆手,船便向岸边靠去。船停了下来。她缓缓地挪着身子,一手放在身前,一手提着石榴裙。就这样来到船边。她请我先上,我不会上岸,动作迟缓。
突然,她在我背后重重地推了一下。我顿时失去了平衡,身体向前倒下去。我不禁失声大喊救命,但这无济于事。眼看自己即将化作南柯一梦,但只能紧闭双眼。
我睁开眼,以为自己坐在绛云楼里,但发现我仍坐在船里,船里只有我与船夫。这才想起绛云楼于顺治七年毁于大火。那原来都是一场梦。
这是最后的梦:可惜是最短的梦!我的梦醒了,知道就要上岸了,但心中充满了幻灭的秦淮的情思。只有汩——汩的桨声,沿河的彩灯依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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